東

一

曹丕转学到M中的时候，已经是高三的下半学期了。班主任带着他在七班的门口站定，即使班级里气氛紧张，大家还是都忍不住抬头往外看，想知道究竟是谁会选择在这么紧要的关头转来新学校。

对于这种场景曹丕见得多了，因为爸爸工作调动太频繁，他从小到大转学转了无数次，往往是刚跟新同学混个脸熟就又要转走了，没交过几个朋友。现在离高考也不过二百来天，他念书念得好，在哪儿念都是念，所以不觉得有什么。

班主任是受了他爸爸的嘱托的，热情得很，让他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。下面的同学们看清了他的脸，骚乱就一阵接一阵的止不住。对这个曹丕也是习惯了的。他知道自己长得好看，也清楚那只不过是皮囊一张，就更不觉得有什么。

他简单地说了下自己的名字，就环顾着教室找空座位。这儿的班级并不大，一个班也就三十来个人，而且大部分的座位都坐满了。他看见有几个女生的目光一直追着他，还嫌弃地推搡着自己的同桌，没忍住勾了勾唇。不过比起同桌来他倒是更想一个人坐，毕竟一直以来他孤单惯了，提起亲密关系，就从心底生出本能的不信任。

到最后还是班主任发话了。他四处张望了一下，指向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，那里有两个空着的座位。「曹丕，你暂时先坐那儿吧。」说着他看了看表，「司马同学过会儿就来。」

曹丕顺着班主任手指的方向走了过去，左边靠窗的那个书桌上堆满了书，所以他就挑了右边的椅子坐了下来。他前座的男生转过头来，很自来熟的探过身拍了拍他的肩，问他：「哥们儿，以前学得咋样？」

曹丕看着他，不露声色的往后躲了躲，说：「还成。」

那男生看上去像是替他松了口气，连连说，「还成就行、还成就行。」顿了顿又补充道，「你可别跟你同桌学，成天看闲书。他已经被保送了。」然后还刻意压低了声音：「保送P大——」

P大。曹丕在心里念叨了一下这个名字，他以后也会考P大。「被保送了还来上学？」他挑起一边眉，「叫什么？司马——」

「司马懿。」那男生接茬道，「他是班长，成绩超好，老班不放他走，让他每天都过来上晚自习，教我们作题。」说完他撇了撇嘴，「不过我不乐意让他教。讲题太快，还没听懂就结束了。」

「是你太笨好不好？」那男生话音儿还没落，就被自己同桌朝脑袋上打了一拳。曹丕看过去，是个挺漂亮的姑娘，只不过现在正瞪着眼睛，显得很凶：「人家司马懿天天无偿过来给你讲题，你还不乐意了。」

「你别理她——她就是一司马懿脑残粉——」那男生悄悄跟他说，挤眉弄眼的，「就看上人家长得好看了——」

结果还是不慎被他同桌听到，两个人在曹丕前面打成一团。

曹丕刚一进七班就看了这么一出戏，觉着挺热闹也挺有意思的。心里也不由得揣度起自己新同桌的模样。现在他左手边就是那个司马懿的书桌，上面堆着的都是些泛黄了的古籍，在这么个理科班显得十分突兀。他拿起其中一本翻了翻，纵使是他只能看懂个大概。书虽然有些旧了但很干净，也没有标记，只是在封面上用繁体写了「司馬懿」三个字。

他的字是挺好看的。笔锋很有些戾气，又因为微微收着点儿力道，字字都显出温润，可仔细看又能发现字尾俐落的扬起，像一把把待出鞘而隐忍着的利刃。

都说是「字如其人」，直到见了司马懿，再比对着看他的字，曹丕才体味到了这个词背后所蕴含的意思。


二

司马懿来的时候，曹丕正在研究一道物理题，全然陷了进去，根本就没发觉自己身旁多了个人。

进班级之前司马懿碰上了班主任，知道了自己的新同桌名叫曹丕，他本身也不是个多热络的人，以为知道这些就很足够，看曹丕专注，也没打扰他，随便在桌面上拎了本书就看起来，打发这晚自习无聊的三个小时。

他运气不好，拿了本咸丰年间某县的地方志，读起来有点儿无聊。司马懿将视线躲在书的背后，就没忍住往曹丕那儿移了移。心说这人长得真好看，又高，即使是坐着也很挺拔。他还没有校服，就着了身白衬衫，在沈闷的班级里显得明晃晃的，很衬他的长相。

他悄悄看了看他正在写着的题，物理题，司马懿最不擅长，但也不致于那么难，让他琢磨这么久，几乎都快二十分钟了。可惜了他长得这么好看，司马懿在心里想，估计是个绣花枕头，连道物理题都做不来。

想到这儿他也没什么兴致了，就收回了目光，继续读那本地方志。

曹丕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过了快半个钟头了，他往左转了转头，这回司马懿一下就入了他的眼。

那人懒散地靠在椅背上，手里捧着一本书，书泛黄而他的手指葱白，连指尖儿都泛着好看的颜色。视线再往上，能看见他一截分明的下颌线，微微侧着，有些凌厉，一看就知道是一等一的骨相。在曹丕心里他本是该戴眼镜的，但是没有，他眼睛并不特别大，内双，瞳眸杂糅着点儿棕色，再加上眼睑很薄，眼尾又是恰到好处的俐落线条，组合在一起显得很漂亮。到最后他的视线是落在他的唇上的，他肤色白，唇色又极淡，让人感觉有些羸弱，曹丕一个没忍住，就上手轻轻碰了碰他。

司马懿侧过脸来看着他，样子有些茫然。睫毛颤了又颤，在下眼睑处投下一小片淡色的阴影。曹丕干脆把那道物理题往他跟前一推，问：「会做吗？」

司马懿不说话，看了他一眼，接过去就开始读题。曹丕从小是聪明人堆儿里长大的，读得懂那个眼神——有点儿傲，又内敛地收着力，跟他写的字一样。

其实那道题曹丕最后做出来了，只不过时间用得有些久。题确实是难，拿去给专门辅导竞赛的老师，也是要考虑上片刻的。实际上一说保送P大，他就大致了解了司马懿是个什么水平。考P大难考，是需要智商的；保送P大就更难，不但成绩得好，人缘也得是差不得的，更需要情商。通常来说，占了这两样的小孩，比司马懿傲的有的是。只不过司马懿更拎得清，连傲气中都隐隐约约透着谨慎，被他控制得很好，反倒是让曹丕觉着有些可爱。

总有聪明人要驾驭聪明人，对未来的路，曹丕早就很明晰了。他从小到大都是最优秀的，作为世家子，也有勇气选择高考这一条路。在这会儿遇上司马懿，他觉着很像是觅得了一份礼物。

这个年纪的男孩儿，都有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和占有欲。不过在曹丕这儿，与其说是他想驾驭司马懿，倒更不如说，他想保护司马懿不被他人驾驭。

傍晚八点二十二，温柔的晚风从窗边儿吹进教室，静谧的空间里全都是笔尖在簌簌作响。曹丕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，看着司马懿做那一道很难的物理题。眼前的少年写字时的样子很端正，就连校服都穿得一丝不苟，衬衫最上面一颗钮扣也是系得好好。可纵是这样，曹丕也能够窥见他心里的火焰，是那样明烈而炽热，带着不可一世的反骨。

到最后司马懿还是断了思路，他抬起头，勉力把瞳眸中的沮丧抚了平，才貌似平静地问曹丕：「你会做吗？」

曹丕看着那个眼神，心软得一蹋糊涂，顿了又顿，才轻轻说：「我也不会。」


三

第二天一早，班主任就开始张罗着给曹丕换座位。「本来也就是让你暂时坐在那儿的，」他说，语气还是很温和的，「昨晚上个自习倒没什么，可现在要讲课了，你坐那么远能看见吗？」

曹丕摸了摸鼻子，「老师，我有点儿远视。」他心里还想着司马懿呢，说起换座位实在有点儿不乐意。

「还是有个同桌好，」老师指了指教室第二排那个正中间的位子，有个女生背著书包，在那里怯怯地看着他，「司马懿平时也不来上课，就晚自习才来，来了也是给同学讲讲题，你坐在他旁边，多打扰你啊。」

「不打扰。正好司马同学能教我语文。」曹丕绕了绕弯，不露声色地搬出爸爸，「每次都是语文拉分，我爸爸着急得很。」其实他爸爸都不知道曹丕是学文还是学理。

「那好、那好。」听见曹丕提起他爸爸，班主任就没什么可说的了，「那你就还是坐那儿吧。有什么问题要及时跟我说。」

曹丕连声应了，又看见在前面座位等自己的那个女生还是正看着他，还是那么怯怯的，觉着有些过意不去。他在书包里翻了翻，找出了刚刚才买的两盒牛奶，拿了一盒递给那个女生，说：「我有点远视，坐得太近反而看不见，就不去前面了，不好意思。」

那女生点了点头，不再那么紧张了。曹丕低头看了看书包里剩下的那一盒牛奶，那是他带给司马懿的。

一天的课过得很快，这是个重点高中，老师们的水平都很好，课程内容还是无差别复习，对曹丕来说有点儿简单，但他离讲桌离得远，时不时做一做自己带来的题，也不致于特别无聊。

到了晚上快七点的时候，曹丕的心就微微有些浮了，过一会儿就往门口望望，看看司马懿来了没来。昨天他作题太投入，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。

七点刚过十几分，司马懿就来了，今天他比以往来得都早，实际上是早了将近半个小时。昨天回家他又花了点儿时间，解决了那道物理题，想着曹丕还不会，就打算抓紧时间过来讲给他听。

这回，他刚一踏进班门，曹丕就看见他了。他拿起书包去找那盒专门给他带的牛奶，正翻着，就听见司马懿说，「谢谢」，他抬头一看，司马懿手里已经拿了一盒牛奶，显然是坐在他斜前方的那个女生递给他的，「我晚上不喝牛奶。」他紧接着说，又把那盒牛奶放回到女生桌上。

曹丕都已经找见牛奶了，听了这话又把它放了回去。用的力有些大，把纸盒都微微压扁了。

「那吃点儿坚果。」那女生还是没放弃，又递给司马懿一个小袋子，「有核桃和腰果什么的，我吃不完。」

司马懿这次接了，没再往回推，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，眼神很沉静，说，「谢谢。」

他拿着坚果坐到了座位上，放在了一边没动，打开书包翻出昨天那道物理题，侧过头跟曹丕说：「这道题我会了，给你讲讲。」语气还是很平静，只不过尾调轻轻上扬了些。

曹丕没看他，低头做英语练习，说：「我已经会了。」话一出口他也有点儿诧异，自己的声音怎么这么冷峻。

司马懿显然也有点儿没想到，他顿了顿，慢吞吞地说，「会了就行。」话是挺温和的话，但语气也微微有点儿不爽了。

他们认识的时间本来就不长，曹丕又突然这么凶，司马懿更不是个黏糊的性子，俩人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。曹丕心里有点儿生气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气什么。司马懿就更委屈，往后两天，一天来得比一天晚，三个小时的晚自习，常常是上不满一个半就走了。


四

按道理说，司马懿是自由人，来上晚自习是给班主任个面子，偶尔不来上，也没人能够说他什么。不过每次的半月考他是肯定来参加的，他是七班的第一也是年级的第一，没了他就没了门面。司马懿不忘本，每次都来给七班撑撑门面。

在考场上的时候他们俩人又打了个照面。曹丕看着他眼睛长得那么好看，逆着光又把瞳眸镀上了一层灰翳，衬得他肤色更白，连眼尾最薄的那块皮肤都有些发粉，心就软了一些，走过去，跟他说，「加油。」

司马懿抬眼看了看他，说，「嗯。」

虽然面儿上还看起来，他是那幅样子，可他喉结动了动，睫毛又开始颤。曹丕都看在眼里，忍不住勾了唇笑，心情一下就变好了很多。上次的事儿就算过了。其实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，就因为他俩的性子都别扭，谁也不愿意先服软。

成绩出来之后，司马懿又有点儿不爽。他不再是第一了，曹丕高了他三分，都高在物理上，连语文拉开的差距也填平了去。

班会上，班主任特地点了曹丕的名儿。说司马懿几乎没被谁超越过，他是第一个。还说同桌就应该这么相互学习，相互超越。曹丕往旁边儿的空座位上一看，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，这算是什么同桌啊，课都不来听，每天就来上个晚自习，刚呆一会儿就又要走。

又过了一天，早晨六点半，曹丕背了书包来上课。一进教室就看见了司马懿，窝在他们的那个角落里，还没太睡醒，迷迷糊糊的，拿着一本物理习题在做。

曹丕惊喜得很，刚放下书包还没来得及说话，就看见司马懿把书合上往书桌里一放，站起来往外走。

他生怕他这就要回家，喊他：「刚来，你去哪儿啊？」

司马懿站在原地反应了一下，也没回头，说，「厕所」，声音小小的，还带着点儿没睡醒时的鼻音，听上去怪无辜的。

曹丕这才放了心，说，「去吧。」

他又站在原地反应了一下，还是没回头，过了两三秒，才晃晃悠悠地走了。

再回来的时候，他就已经完全清醒了，看样子是去洗了个脸。曹丕看看他，想说他其实不用这么早来，反正他也不用高考，平常测验第一名第二名不是无所谓吗，他下次少考两分不就得了。

可又一想，他来了开心的是他，能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，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。

前座的那个女生看见司马懿这么一大早就来了，也很开心，又递了他一小袋坚果。这回曹丕没再生气，因为司马懿接了坚果，又悄悄用手指推给了他。

他们俩之间还是没什么话，有一两句也只是学术上的交流。但是他俩都不太听课，常常约着做同一套卷子，限时的，大部分时候都是曹丕做得快。有时候司马懿不乐意做了，曹丕就跟着他看一点儿古籍。

一开始他不感兴趣，后来也渐渐地能看进去一点儿，语文成绩提升得很快。

曹丕喜欢这种感觉。有时候他说了一句什么，司马懿就坐在他的身旁，目光还是停在书上，堪堪避开斑驳的光影，轻声回答他，「诺。」

他发这个音的时候，唇角扬起的弧度很好看，让曹丕有一点儿想亲他。


五

自从司马懿像一个正常的学生一样开始规律上课，日子过得就快了起来。倒计时一天天在减少，气氛也变得更有些紧张。

司马懿教大家作题的时间不再受限，常常是一下课身边就围满了人。按理说曹丕是要比司马懿更厉害一点儿的，但是他身上气场有些过强，要不是找不见司马懿了，大家一般不会拿题目来问他。

这么一来，司马懿实际上比所有人都要更忙。这几天甚至有些瘦了，曹丕知道他大概是怎么想的，既然学校推举了他不用高考，他没什么压力，总觉着理所应当该为班级多做一点儿。

上晚自习之前，曹丕去了趟便利店。左转右转还是拿了两盒牛奶，想着就算司马懿今天晚上不喝，明天早上也可以喝，权当是补补身体。

回到班级时，同学们都已经安静了下来。即使还没打上课铃，也是在各做各的事儿。

曹丕不好开口说话打扰到大家，把牛奶放在司马懿的桌子上，就低下头继续作题了。再过一会儿抬起头来，就看见司马懿已经拆了吸管，一口一口的喝了起来，唇边还沾了一点儿白。

这个画面从此印在了曹丕脑子里头，只在深夜时才翻出来回放。这次之后，曹丕每天都给司马懿带一盒牛奶。

坐在司马懿前面的那个女生有点儿纳闷。他分明说过晚上不喝牛奶，可是好像司马懿只不喝她的牛奶。主要是曹丕递过来的，甭管是几点，司马懿都照喝不误，没什么忌讳。

就这样再到第二次半月考，司马懿就又重回第一了。曹丕考每一科都得小心着把握那个度，在复杂论述题上故意少写几个步骤，或者在英语作文里写错几个高级词汇。

他怕老是压着司马懿让他不开心，又怕分数落了他太多，以至于他又不屑过来上课。

每次司马懿都看他的卷子，曹丕做的那些手脚算得上是谨慎机敏了，可放下卷子，正对上司马懿的目光，曹丕才知道这人心里跟明镜似的，把这些都看得清清楚楚。

他看了曹丕一眼，目光干净无多杂物。淡色的唇挑了挑，那眼神好像在说，曹丕，咱俩心照。

再下次曹丕就继续诚实答卷了，可发下来成绩还是第二。司马懿的名字在他头顶上张扬地挂着，高了他十分不止。他只要一转过头，就能看见司马懿的侧脸。

他下颌微扬，鼻骨骄傲。阳光从窗外透过来，将他的头发翳上一层浅淡的薄灰。纵使是被曹丕那样注视着，他的眉眼也还是淡然的，甚至带着点儿慵懒的倦意。可唇角却挑着，肆意把他的桀骜与不驯都给曹丕看了去。

他们一直也没有逾矩。只是之后的很多个夜里，曹丕就靠着这个，来了一发、两发，以及更多。少年人的欲望浓烈而炽热，司马懿不知道，他既是这样招惹了曹丕，曹丕就不再会放他走。

占有与征服是流淌在曹家血脉里的主旋律。只是这种情感里面又增添了喜欢与爱，就开始变得有些复杂。曹丕自律，遇见了司马懿，他一天比一天变得更不自持。

班主任形容司马懿，四个字，静水流深。他以为很对。他看惯了他的一双淡然眉眼，就忍不住去想，若是把这潭静水搅乱搅浑，那时候的司马懿，会是个什么样儿。


TBC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