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将就木

路过那桩小咖啡磨的时候他们停下。关宏峰先下了车,好像他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似的。关宏宇则拿着地图、帐篷卷儿和旅行背包,亦步亦趋跟在他后头。

不得不说他哥即便是老了,也是一个非常体面的酷老头儿。时至今日,他状似不经意间放慢的脚步,法兰绒衬衫上严丝合缝扣好的钮扣,以及微微侧过脸时冷硬的下颌,都会让关宏宇不自主地为之感到心动。

他把帐篷扎在离车不远的草坪上,然后为关宏峰泡了一杯热气缭绕的茶,落日是玫瑰色的,温柔的光辉在茶面上洒下一把碎钻。关宏峰轻抿一口。再抿一口。说:“凤凰单枞。”

关宏宇说:“是的。”

他哥笑了。

在变成老头儿之后,关宏峰笑得很多。他越来越像小时候了。那时关宏峰也笑。他的笑可真矜贵啊,穿着校服,逆着光,周身都镀上金色,额前的碎发挡住一部分眉眼,唇边扬起来一个浅笑。清冷极了。又纯粹极了。像森林间氤氲起的雾霭。

关宏宇知道自己是从那时开始爱他的。可是从什么时候起,关宏峰就不爱笑了呢?他不知道。

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格兰菲迪。关宏峰的目光被那杯金棕色的液体吸引过来:

“小宇,那是酒吗?”他问,“少喝点儿酒。”

关宏宇的牙磕在了杯壁上。

从十四岁以后,关宏峰就不再叫他“小宇”了。他叫他“宏宇”,或者更多的——“关宏宇!”他的声音是不怒自威的。一部分时间,关宏宇会因为这个声音怒火中烧;而另一部分时间,他会因此情欲高涨。

是的、当然了,四十五年前,他们也曾经年轻过。

最后他没有喝那杯格兰菲迪,他又顺着瓶口倒回了威士忌的酒杯里。他也已然是个老头儿了。他不再浪费一滴酒,正如同他不再浪费和他哥度过的每一秒时光。

——它们都是同等的经不起挥霍。

到了晚饭的时间,关宏宇发现自己需要一些树杈生火。他再一次感到人生就像是一场无止境的轮回与幻象,雪夜、篝火、无故抛锚的车、一掰两半的巧克力,他独自淌过时间的河,而关宏峰在对岸静默地看着。

他问:“哥,你还记得长春、我去雪地里找你的那一次吗?”

关宏峰说:“长春。”他看起来相当困惑,“谁死了?”

他不记得。

他渐渐开始什么都不记得。

后来他们吃了奶油蘑菇汤。因为关宏宇拿手近乎于全世界的蘑菇烹饪方法,这给他们最后的旅行带来了不少便利。饭后他给关宏峰吃了药。四副不同种类的药物,佐以糖果被一一咽下,用来治疗严重的阿兹海默综合症。

说起来他从前并不知道关宏峰嗜甜。这个人总是习惯于隐瞒各种秘密,尽管它们或许根本不值得被隐藏。患病之后的关宏峰坦诚了许多,他说,“我不吃药”,又说,“我要吃糖”,他偶尔会说,“我爱你”,那是关宏宇唯一喜欢这个疾病的地方。

它撬开了这一生中关宏峰都不曾展露给他人的一角。

在他收拾残羹的时候,关宏峰看案卷。那是他的私人领地——三桩无法侦破的悬案,是关宏峰一生中最大的心结。

有时关宏宇会奇怪他究竟在看什么。他的精神状态远不如看上去的那么好。他甚至时常想不通那些最简单的问题:“我是谁”、“这是哪儿”、“我们要干什么去”。

但关宏峰仍然日日看它,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。

——他始终注视着深渊,且毫不畏惧深渊也将回以凝视。

在这样的时刻里,关宏宇会恍然觉得,从前的那个关宏峰又回来了。他聪颖而孤绝。带着三分恰到好处的疏离和七分不惹人嫌的傲慢,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兄长、警官、长丰支队支队长。

但是关宏峰合上案卷。他说,“我饿了。”

关宏宇说:“我们刚刚吃过饭。”

关宏峰很笃定地说:“没有。我饿了。”

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面包递给哥哥。对他说:“吃不下就放回包装里。”然后避开他,躲在车后燃起了今天的第一根烟。

他的医生告诉过他不可以再抽烟了。“肺癌三期,不是闹着玩儿的”,他知道。

但是尼古丁。尼—古—丁。这三个字跟关宏峰一样容易使人上瘾。他们当然有过争执——关宏宇猜想自己几乎为关宏峰放弃了一切,在这场博弈中他确实应当保留一点儿自己。

所以香烟——并不多——一周一包甚至更少。但这是他的选择。

是的、也许癌细胞也有癌细胞的选择。但没关系,他们彼此互相理解。

落日完全沉下去的时候,他们就该休息了。关宏宇抽完了那根烟,一直待到散尽了衣服上的烟味儿,才回到他哥的身边。正如过去四十五年他所做的那样。

关宏峰说:“你抽烟了。”

他还是能闻出来。正如过去四十五年他所做的那样。关宏宇笑了。

他指了指眼前的远山淡影、落日余晖,问关宏峰:“你觉得这儿好吗?”

他哥看了他一眼,说:“够好了。”

关宏宇看着他。在最后的半个小时里他一直看着他。有时他觉得关宏峰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病患,有时他又觉得他彷佛是天底下最洞彻一切的天才。

二十一点过五分的时候,他递给他那个装满了药片的小杯子。

关宏峰接过来,他说,“今天要吃这么多药。”

关宏宇说:“是的。”

关宏峰问,“你也吃了吗?”

关宏宇说:“我也吃了。”

他们坐在帐篷前看了最后一次晚霞,关宏宇也完成了他生命中的第一场谋杀。当落日完全沉下去的时候,他看到关宏峰又笑了。他感到自己的心在流泪,但眼睛却是干的。

FI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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